全本书斋 > 综合其他 > 醉时·春拂柳 > 48:信落是非起!
  烛火摇曳的王府书房内,怡亲王齐允执捏着手中那封太子府记室送来的信笺,一脸凝重不解。信纸是上好的洒金宣,墨迹遒劲,措辞恭敬得体,通篇皆是关切问候与琐碎家常,若非末尾那句“旧年盐案,犹记王爷辛劳”,他几乎要以为这仅是寻常叙旧。
  冷汗无声浸湿了内衫,男人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,试图从字里行间抠出更多深意。五遍、十遍……他几乎能将内容倒背如流,却仍觉如坠云雾。
  “旧年盐案……不是早已让崔愍琰摆平了么?”
  齐允喃喃自语,喉间干涩,“当时东宫虽有不悦,却也只申斥几句,罚俸了事。这些年更是对王府门客多有提拔,为何突然旧事重提?”
  更令他脊背生寒的是太子谢运璋此人,那位体弱多病的储君,表面清风霁月,待人温文尔雅,可他们这些在权力漩涡中挣扎多年的老臣,谁不曾领教过那温和皮囊下的阴骘多疑?谢运璋与今上谢重胤,不愧是父子,连那疑神疑鬼、惯用软刀子磨人的性子都如出一辙。
  他记得去年工部侍郎只因一句「东宫用药靡费」,不出三日便被寻了错处流放岭南;还记得半年前一位老翰林在诗会中无意调侃「丹砂有毒」,隔天便「告老还乡」;桩桩件件看似巧合,实则刀刀不见血,却精准剜在要害。
  如今这封信,莫非是新一轮敲打的序幕?
  “王爷,可是信中有何为难之处?”轻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怡亲王妃穆氏端着一盏刚炖好的枇杷羹悄然入内,见男人眉宇紧锁,女人不由放缓脚步,生怕惊扰了一脸忧思的人。穆氏将温热的瓷盏轻轻放在案上,目光扫过那封被揉出褶皱的信,心下了然几分:
  “莫不是……那位真人对殿下的病症不甚对症,惹了殿下不快?”
  她口中的“真人”,正是昆山青玄子(青玄真人)。
  此人虽被外界视作江湖术士,实则医术诡奇,尤擅制毒解毒与命理推演,在江湖中与崆清派华渝、文云昇并称“三大奇医”。怡亲王为请动他,暗中耗费无数人力财力,看中的便是他既能治病又能守秘。
  偏这青玄子性情孤僻乖张,行医用药从不循常理,更绝不肯透露半分方剂原理与诊治脉络。他愈是守口如瓶,愈是莫测高深,落在谢运璋那般多疑成性、看谁都似怀揣鬼胎的眼中,反倒奇异地成了一种“可信”的佐证,一个毫无保留、急于表功的医者,太子或会疑心其背后有人指使;而一个沉默寡言、将一切秘密与风险都裹挟于自身的神秘方士,其不可控,反而成了最纯粹的工具。
  谢运璋要的,从来不是一个能与他分说病理、讨论生死的「知己」,他需要的,正是一把不问缘由、不理对错,只埋头于幽暗处施展手段的“鬼手”。青玄子这般作派,恰是歪打正着,正暗合了谢运璋那幽暗曲折的心肠与算计。
  怡亲王抬眼望向妻子。
  烛光下,穆氏眉眼温婉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。他心中一暖,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,语气却刻意放得平淡:“夫人多虑了。殿下既允了青玄子诊治,便是信他。况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殿下要的,从来不是真治病。他需一个‘沉迷丹道、贪生畏死’的幌子,麻痹该麻痹的人。青玄子越神秘,这戏才越真。”
  他未说出口的是,他不敢让妻子涉足过深。
  盐案虽平,但牵扯甚广,犹如暗礁潜藏。谢运璋今日能旧事重提,来日便能翻出更大风浪。他必须为王府,为妻女留一条后路。若真有大厦倾颓之日,他但愿穆氏与孩儿能因「不知情」而侥幸脱身。
  穆氏凝视丈夫良久,轻轻叹道:“妾身明白王爷的苦心。”女人不再追问,只将枇杷羹又往前推了半分,“趁热用些,润润肺。夜深露重,莫要熬坏了身子。”
  怡亲王望着妻子恬静的侧脸,心中愧疚与柔情交织。他想起成婚之初,她也是这般默默支持,在他因盐案焦头烂额、变卖家产填补亏空时,她二话不说,典当了自己的嫁妆首饰,却只笑着说“钱财身外物,人在就好”。
  正是这份相濡以沫的情谊,让他在诡谲政局中始终保有一丝温暖。他拍了拍她的手背,声音放缓:“无甚大事,明日我亲自去京兆尹府寻崔愍琰探探口风。若真有纰漏,尽早按殿下的心意弥补便是。”
  他刻意将「按殿下心意」几字咬得清晰,既是说与妻子,也是告诫自己。在谢运璋手下讨生活,顺从与揣摩,是唯一的生存法则。
  穆氏点头,柔声道:“王爷自有主张,妾身便不扰您了。”她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襟,目光在他鬓角新添的几丝白发上停留一瞬,终是默默转身,轻掩房门离去。
  书房重归寂静。怡亲王却再无心思处理公务。他起身踱至窗边,推开半扇支摘窗,夜风裹着寒意卷入,吹得烛火明灭不定。远处东宫方向的天空,隐约可见灯火通明,似一只蛰伏的巨兽,无声地施加着威压。
  “谢运璋……你究竟意欲何为?”
  案旧账,东宫当时轻拿轻放,是否早已埋下今日引线?重用王府门客,是真心赏识,还是安插耳目?就连推荐青玄子,是真为治病,还是试探他是否肯彻底投诚?无数念头翻涌,织成一张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网。
  怡亲王齐允仿佛能看见太子那张苍白病容上,浮现出与其父谢重胤如出一辙的、洞悉一切又冰冷刺骨的笑容。
  这一夜,怡亲王书房的长明灯,直至东方既白,也未熄灭。
  而相隔数条街巷的御史台大夫陈嵊府邸深处,同样烛火通明,映照着一张焦灼不安的脸。陈嵊在值房内反复踱步,官袍褶皱深重,显是彻夜未眠。
  御史台案头堆积的状书历来如山,多是些可按律例循例处置的纠纷,但今夜悄然送至他手中的这一封密信,却让他甫一展读便心神俱震,背脊瞬间沁出冷汗。为官数十载,能让他感到如此寒意彻骨的状书,屈指可数,这已是第三封。
  第一封,事关旧年宫中秘闻,揭发已故容贵妃曾以邪术养蛊,残害妙龄少女以维系容颜,此事牵扯宫闱阴私,先帝在位时曾严令封口;第二封,更如惊雷,直指旧年邺城驻守大将贪墨军饷、通敌卖国,致使大周精锐于边境遭遇埋伏,全军覆没,一代名将平原侯崔隽柏亦在此役中枉死沙场。
  这两桩旧案,每一件都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,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。而眼下这第三封密信……陈嵊颤抖着手再次拿起,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墨迹,仿佛要将其烧穿——内容竟直指旧年那桩已被压下的盐案,且证据指向更为凶险,隐隐牵出幕后更大的黑手。
  信中所列细节之详实,脉络之清晰,绝非空穴来风,更像是有心人蛰伏多年,一击即中的杀招。
  “又是姓崔的!” 陈嵊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,发出沉闷巨响,声音因惊怒而嘶哑。他口中咒骂的,自然是那位如今风头正劲的京兆尹崔愍琰。盐案旧事,他陈嵊当年亦有份参与,虽非主谋,却也从中斡旋,分得一杯羹,事后更与崔愍琰联手,上下打点,才将此事勉强遮掩过去。
  若此案真被翻出,凭借信中这些证据,莫说他这御史台大夫的乌纱帽朝不保夕,恐怕连性命都难逃干系;而那位倚仗太子声势、稳坐京兆尹位置的崔愍琰,也绝无可能安然无恙。
  “当年明明是他崔愍琰主要负责扫尾遮掩!所有知情之人,该打点的打点,该……处置的也早已处置干净!怎么、怎么会时隔多年,又被人查出这些要命的纰漏?!”
  陈嵊脑中一片混乱,无数念头纷至沓来。
  一个极其危险的可能性浮上心头:“莫不是……莫不是他崔愍琰真如那些隐秘的传言一般,早就是三皇子谢惟渝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暗桩?如今三皇子势大,他便趁机抛出这些旧案,既除了异己,又向新主递了投名状?!”
  然而,这个猜测仅仅出现了一瞬,便被陈嵊自己强行按了下去。
  他用力摇了摇头,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。
  他回想起去年冬至祭天大典前,太子谢运璋旧疾复发,病得几乎无法起身,朝堂之上群臣见风使舵,几乎一边倒地奏请由三皇子谢惟渝代为主持祭祀。那是太子地位最为岌岌可危的时刻,唯有崔愍琰一人,挺身而出,在朝会上据理力争,引经据典,甚至不惜与多位重臣激烈辩论,最终才艰难地保住了太子主持祭祀的名义。诸如此类为太子阵营冲锋陷阵、排除万难的事情,近年来不胜枚举。
  若说这样的崔愍琰竟是三皇子的暗桩……
  “那东宫麾下,岂不是再无可信之人!太子殿下身边,岂非早已成了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?!”
  如果连崔愍琰的忠诚都值得怀疑,那这朝堂之上,还有谁是可以倚仗的?
  他重新坐回椅中,疲惫地闭上双眼,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。密信所带来的恐惧稍退,更深沉的忧虑与算计开始占据上风。此事绝不能轻举妄动,他需要时间理清头绪,需要判断这封信的来源和目的,更需要弄清楚,崔愍琰对此究竟知不知情,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。
  陈嵊打定主意,明日,不,今日一早!他必须设法见到崔愍琰,无论用何种借口,也要探一探对方的口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