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到底知不知道。
她的身边群狼环伺,每个垃圾都有可能伤害她。
倘若她要孤立他,那赵思远又算什么好货?
就因为他比他先认识她一年,是她们队伍的队员吗。
她好得太纯粹,好得太过分,甚至于说,她好得太讨厌了。
想利用她的人只需要小施手段,就可以得到她的垂顾。
钟宥打探出情况。
在赵思远回家的路上堵住了他。
“A大知道你们利用一个心脏有风险的女孩获取胜利,还会要你吗。”
男孩背着书包,身体发肤间有她的汗水味。
被他鲜血淋漓地撕开意图,不过是掀开眼皮:“你在气什么。”
“小瓷没享有利益吗,周旻的腿伤是我做的吗,报名比赛时我有让她们这样分配吗。”
他没有愧疚。
他没有歉疚。
他理所应当,认为谢净瓷身为队员该做替补。
钟宥的手掌被十字架锐利的边角划破了。
刺痛是两条无影无踪的小鱼,游进他的伤口,钻进他的心脏。
分食他的血液和软肉。
“你以为只有我让她补,别人都不想?”
“赛事错过就高中毕业了,准备了一年半,小瓷她自己也不会退出。”
“倒是你,是以什么身份来插手我们,插手小瓷的人生。”
主,有在听吗。
他犯了贪婪之罪。
他犯了傲慢之罪。
他贪求无尽,他目中无人。
他漠视她的生命,竟然问:“你说她不能跑,她亲口告诉你了?”
主在福音中说,不要与恶人作对。
爱你们的仇敌,为逼迫你们的人祷告。
不要自己伸冤,宁可让步,听凭主怒。
钟宥没有听凭。
他打了赵思远的左脸,也打了赵思远的右脸。
他没有念祷告,更没有因自己的暴力回应对主告罪。
“如果你敢继续撺掇她做事,我会直接举报到主办方。”
“如果你敢继续轻慢她的身体,我会这样蔑视你的身体。”
他把他按在地上打。
做着狠厉的事情,神态又很冷静,说着这些奇怪的正式的语句。
赵思远忽然觉得他信的是邪教。
钟宥玩着打火机。
仿佛要将他烧死在这里,献祭给他的邪神。
他惶恐之际。
钟宥灭了火,擦干净自己的手。
“我是她同桌。”
他在回答赵思远,他算什么身份。
谢净瓷的同桌。
......
不必赵思远提醒,钟宥也懂,最想跑的是谢净瓷。
她不可能让团队的努力功亏一篑,为了集体可以舍弃自身利益。
她能够初次见面就覆在他身上,为他挡幕台,其实是不害怕死的。
或许和家庭有关,或许她的底色就存在偏执、自毁的成分。
钟宥时常觉得,她是不是想要悄无声息地实现自杀,所以才这样。
谢净瓷的队友不管,谢净瓷的姑姑也不管吗?
“你家人呢。”
正上着美术课,钟宥毫无预兆地又抛出问题。
她拿起颜料盘调色,“在家。”
“为什么不过来。”
“为什么要过来......”
女孩画了几笔,放下看向他。
她的脸沾了颜料,白皙的面庞多出色块,像一幅等待完成的画作。
对待这样灵动、易碎,美丽的画。
应当给予耐心和温柔。
但钟宥对她跑步这件事,缺乏耐心,努力展现的温柔在女孩耳中也成了攻击。
“谢净瓷。”
“你想死吗。”
谢净瓷的表情僵硬极了。
控制不住给画布涂上混乱的颜色。
“你是能跑五千米的人吗。”
“它不限速,只要跑完就行......”
“你跑完的后果,你有认真想过?”
“我已经和医生反复确认了,我没有心脏病,慢慢来没关系的,如果我不顶上,队伍就完了,我们没时间再等两年,如果赢不了就会失去这个好机会。”
“这是赛制的问题,流程的问题,不是队友的错也不是我的错。”
谢净瓷第一次和他说这么长的话。
“那几晚,很谢谢你陪我,可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,世界上最了解我的是我。”
“开学典礼吓到你,是我不好,你不要再这样过度反应了。”
她知道他陪床。
她说他过度反应。
她说得对。他确实反应过度了,她只是个让他讨厌的同桌,他为什么多管闲事?
任她牺牲什么,任她奉献什么,与他这个同桌有干系吗。
她和他彻底不说话了。
本来也只是同桌而已。
钟宥每晚,都藏在操场的草丛里,看她跑步。
比赛前一天,他甚至想干脆把比赛终止好了。
但最后一晚,看见她脸上的汗,他什么也没做。
耐力赛的日子很快到来。
她甚至没有多少天能训练。
与谢净瓷交好的同学要去终点等她跑完固定线路。
他们说:“钟宥,你是小瓷的同桌,要不要一起去给她加油?”
钟宥笔尖刷刷写着字,“谁爱去谁去。”
同学触了霉头,自行离开。
他计算纸上的数学题,无论如何也算不出答案。
心慌的感觉快把他吞噬。
十点十五分,比赛开始的第五分钟,钟宥偷偷打车去了现场。
场地有很多熟人。
那个受伤的女生周旻,瘸着腿在外围走路,陪着谢净瓷跑。
钟宥看到她,心火烧得更旺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让他讨厌。
路线中央的小人跑着步。
钟宥远远看着她,汗没停过。
手一直抖,心一直慌。
他明明没吃早饭,喉咙却随时有异物要涌出来。
胃拧成绳索,收紧,翻转,痛到每根神经里。
他的腿被灌了水泥,像主被钉上十字架那样钉在地面,动不了一点点。
谢净瓷整整跑了五十分钟。
钟宥的时间单独开着慢速,他好像度过了五十天,甚至五十年。
谢净瓷快抵达终点时。
他比谁都快,跑到了终点线。
女孩的脚步慢了,脱力地晃动双手,早已失去节律。
钟宥不敢喊她。
他站在线前,默背圣经,求主庇佑。
等裁判吹哨,等她被宣判胜利,等她比赛完成……
哨音响起。
他像一根射出去的羽箭。
场地的呼声如雷贯耳。
钟宥的世界只有女孩剧烈急促的喘息。
从水里捞出来的人被他扛着往外跑。
这辈子,钟宥所有的激烈运动,都用在她身上了。
“医生,医生,你看看她,你看看她……”
“她的脸好红,她呼吸很快,她……”
他钻进场地外配备的救护车。
膝盖磕到金属门,浑然不觉,抱紧女孩叫医生检查。
“她没事,同学……你冷静点。”
“钟宥。”
谢净瓷呼吸渐缓,颇有些不耐烦,“你松手,我要擦汗了。”
她好好的。
只是脸太红,心跳太快。
女孩接过医生递来的毛巾,擦自己的脖子。
他忽然伸手搂她,以一种跪姿。
“钟宥?”
少年的手臂在抖。
他的心脏咚咚乱撞,一不小心就会跳出来。
他的脑袋,抵住她的胸口。
短发戳着柔软的部位,带来又刺又痒的触觉。
女孩推他,“你干什么……”
“谢净瓷。”
他认认真真地喊她名字。
唇瓣似乎要挤进她跳跃的心脏里,吻那令他不安的根源。
少年也确实吻了。
他隔着她汗湿的短袖。
亲她心口。
向她道歉。
“谢净瓷,对不起。”
“是我快死了。”
他讨厌她总是牵动他的情绪。
讨厌她总是平等给出她的好。
讨厌她总是让他觉得很讨厌。
他以为讨厌只是讨厌。
可“讨厌”是一种复杂的情绪,混合了恼火、无力、好奇和在意。
他不得不承认。
他嫉妒,排他,越界。
他喜欢,他恋慕,他在乎。
他背叛了神父,违反了诺言。
他想把他的十字架给她。
想把他最裸露的心脏,交到她手中。
他想听她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