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二那年秋天,舒瑶去了城南的美术集训机构。
  北市最有名的艺考集训营之一,管理严格,课程密集。
  画室在一栋旧厂改造的艺术区里,红砖墙,高窗,空气中永远飘浮着铅笔灰、松节油和丙烯颜料混合的味道。
  去艺考集训营那天,舒瑶是背着画板、拖着行李箱独自报到的。
  纪玉芳原本说要送,临出门前又因为舒明成夜不归宿的事吵了起来,摔了杯子。
  对于这种琐碎的争吵,她已经习惯了。
  “妈,不用送了,我自己去吧。”
  出门时,舒岑斜倚在自己房间门口。
  他已经换好了校服,书包松松挂在肩上,看着她费力地拖着箱子,几步追上来,接过她手里的拉杆。
  “我送你到地铁口。”他说。
  清晨的风带着凉意,吹起舒瑶额前的碎发。兄妹俩沉默地走着,行李箱轮子碾过路面,发出单调的咕噜声。
  “到了发个定位。”在地铁站入口,舒岑把箱子递还给她,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,“别迷路了。”
  “有事给我打电话。”他又补充了一句。
  “我又不是小孩。”舒瑶嘀咕,却没躲开他的触碰。
  “怎么不是。把你当小孩儿了,怎么还不开心么。”舒岑笑了笑,那笑容在晨光里有些模糊,“有事打电话。”
  当一个人强装镇定的时候,她的心里已经开始下雨了。
  “知道了。”舒瑶拖着箱子走进地铁站,在闸机前回头看了一眼。
  舒岑还站在原处,身影瘦高,单手插在裤袋里,朝她挥了挥手。
  那一刻,她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舍,似乎有东西被硬生生从血肉里剥离。
  这是他们第一次要分开这么长时间。
  所以在转身的那一刻,她的眼眶开始发热,晶莹的泪水摇摇欲坠,过了闸机之后,她赶紧擦了擦眼泪。
  她想,幸好没人看见,不然也太丢脸了。
  那时候她背过身了,不然哥哥就要看到她掉眼泪的模样了。还好,还好。
  集训的生活比想象中更艰苦。
  每天早上七点起床,八点开始素描课,下午色彩,晚上速写,课程排满十二个小时。
  老师严厉,竞争激烈,身边的同学个个铆足了劲,画室里只能听到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和偶尔压抑的咳嗽。
  在这样极度压抑与高压的环境里,每个人都像是放开了从脚步驰骋的马儿,奋力地冲出重围。
  舒瑶基础不错,但在这里,每个人都曾是各自学校的佼佼者。
  每周的摸底测试,她的对色彩与素描的理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,次次评分都居于上游。
  可对于人物速写,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,常常画到一半就把画撕了,也影响了个人的心态。
  舒瑶纠结于速写人物的形态和人物神情,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去融入体会,所以每次也只能草草了事。
  于是,她开始焦虑。
  压力如同无形的巨兽,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神经。
  她晚上失眠,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,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,脑子里却像塞满了沾水的棉花,沉重又混沌。
  白天喝大量咖啡强打精神,下午对着色彩斑斓的静物时,眼前却常常一阵阵发黑。
  她每周会给家里打一次电话。纪玉芳总是匆匆忙忙,问几句“吃得怎么样”“钱够不够”之类的,并未关心到女儿的状态。
  舒明成接过两次电话,可到最后总是“爸爸在忙,让你妈跟你说”这样的话里草草结束了通话。
  只有打给哥哥时,她的那根紧绷的神经才能稍微松一松。
  舒岑总能在晚自习的间隙接到妹妹的电话,压低声音躲到走廊或楼梯间。
  电话里,她絮絮地说画不完的作业,还有夜里的失眠焦虑。舒岑大多时候静静听着,偶尔插一两句,或是给出几句实用的建议。
  “瑶瑶,放轻松点儿,别给自己施加那么大的压力,不然到最后影响的是考试心态。你太容易焦虑啦,让自己喘口气,好不好?”
  “晚上失眠的话就听点白噪音,别想太多。”
  “我给你买点儿安神的药茶,到时候晚上喝了好睡一些。”
  哥哥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,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质感,像夏夜井水里镇过的西瓜,能暂时缓解她心头的燥热。
  但挂断电话后,孤独和压力又会卷土重来,而后变本加厉。
  真正崩溃是在十月末的一个阴天。
  连续两周的阴雨让画室格外潮湿,空气中霉味混合着颜料味,令人胸闷。
  舒瑶前一夜又没睡好,早上画速写时,手抖得厉害,线条一遍遍擦改,纸面都快被橡皮擦破了。
  这种令她近乎抓狂的烦躁,盘踞心头挥之不去。她本就是一个格外敏感的人,在身边大环境的影响下,顿时感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。
  中午休息时,她没去吃饭,一个人躲在消防楼梯的转角,抱着膝盖坐下。
  窗外的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,雨丝斜斜打在玻璃上,划出蜿蜒的水痕。
  手机屏幕亮着,是哥哥上午发来的消息,问她这周放不放假,要不要回家吃饭。
  她的心口一酸,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,几乎是颤抖着手拨通了舒岑的号码。
  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,背景音有些嘈杂,似乎是在课间。
  “瑶瑶?”舒岑的声音传来,声音在听筒里有些失真。
  他记得她平时不会在这个点给他打电话。
  “……哥。”她开口,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  电话那头静了一瞬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舒岑眉头一皱,声音立刻沉了下来,背景的嘈杂声也迅速远去,他应该走到了安静的地方,“说话。”
  “我……画不好……”舒瑶把脸埋进膝盖,眼泪大颗大颗滚落,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。
  她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地说着最近的挫败,失眠的夜晚,还有对未来的恐慌。
  情绪像决堤的洪水,冲垮了连日来强撑的堤坝,情绪近乎崩溃。
  电话那头的舒岑一直沉默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
  她的哽咽声如同最锋利的刀刃,一遍遍地将他身上的血肉凌迟,疼得他头皮发麻。
  等她哭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细小的哽咽时,他才开口:“位置发我。”
  舒瑶愣住,抬起泪眼模糊的脸:“……什么?”
  “画室地址,具体位置。”舒岑重复,“现在发我。”
  “你……你要过来?”舒瑶慌了,“不用,我就是……就是心里难受,跟你说说就好了……”
  “少废话。”舒岑打断她,“地址发来。下午的课我请假。”
  “不行!你怎么能请假——”
  “舒瑶。”他连名带姓叫她,“地址。”
  舒瑶知道拗不过他,抽噎着用微信发了定位。几乎是同时,舒岑回了两个字:“等着。”
  然后,电话挂断了。
  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舒瑶心神不宁。她洗了把脸,强迫自己回到画室,对着画板却一笔也画不下去。
  脑子里乱糟糟的,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。
  她是不希望他来的,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,偏偏哥哥是她最亲的人。
  偏偏是在这种极端的情绪之前,她渴望关心,又不希望别人看见,独自消化掉这些负面情绪。
  窗外雨势渐大,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。
  她看着灰蒙蒙的天色,心想这样的天气,他过来一趟该多麻烦。
  见到她的时候,他会说些什么;而她见到了哥哥,又该和他说些什么。
  下午四点左右,速写课刚开始不久,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。负责管理的助教走过去开门,低声交谈了几句,随后朝里面唤道:“舒瑶,有人找。”
  整个画室的人抬起头。舒瑶心脏猛地一跳,放下炭笔,在众人的注视下快步走向门口。
  走廊光线昏暗,舒岑就站在那里。
  他显然是匆匆赶来的,没打伞,头发和肩膀被雨水打湿,深色的校服外套颜色更深了一块。
  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,里面装着几个餐盒,还有一杯奶茶。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,更衬得眉眼漆黑,肤色冷白。
  看到舒瑶的瞬间,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。她眼睛红肿,脸色苍白,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圈。
  “哥……”舒瑶走到他面前,声音又有点哽咽。
  舒岑没说话,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,然后伸手,用微凉的指腹抹去她眼角又溢出的湿意。
  “出息。”他低声说,语气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心疼,“就这点事儿,哭成这德行。”
  画室里有人好奇地探头张望。助教轻咳一声:“舒瑶,给你半小时,处理好事情。”
  “谢谢老师。”舒瑶连忙道谢,拉着舒岑的袖子,把他带到楼梯转角那个她常躲着发呆的地方。
  这里安静,没人打扰。
  “你怎么真来了……”舒瑶靠着墙壁,手里捧着他带来的奶茶,还是温热的,“雨这么大。”
  “不然呢?听着你在电话里哭成那样,我能不管?”舒岑斜睨她,从袋子里拿出餐盒,打开盖。
  里面是她以前常念叨喜欢的那家生煎包,还有一份热气腾腾的小馄饨。
  香气飘出来,舒瑶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怎么吃东西,胃里空得发慌。
  “先点东西。”舒岑把一次性筷子掰开,递给她。
  舒瑶接过来,小口小口吃着。
  生煎包底脆肉鲜,小馄饨汤清味美,熟悉的味道熨帖着肠胃。她吃着吃着,眼泪又掉下来,混进汤里。
  糟糕,她又哭了。
  舒岑靠在对面墙上,静静看着她吃,没再说什么。直到她把东西吃得差不多了,才开口:“说说,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  舒瑶吸吸鼻子,把最近的困境和压力细细说了一遍。这一次,她平静了许多,情绪上涌,还是忍不住委屈。
  舒岑听完,沉默了片刻。
  “就为这个?”他问。
  舒瑶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也不全是……就是觉得……我好差劲,什么都做不好……”
  “舒瑶,”舒岑打断她的自我否定,站直身体,走到她面前。
  他个子高,这样近距离站着,需要微微低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。
  “你听着。”他的声音很沉。
  “你是来集训的,不是来修仙的。允许状态不好,允许画得烂,允许被批评。这里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,不是你一个人。”
  “可是……”
  “没有可是。”舒岑抬手,按在她头顶,用力揉了揉,把她整齐的马尾都揉乱了,“急什么?路还长得很,一次摸底测试能决定个屁。”
  他顿了顿,语气缓下来:“但如果你觉得这条路走不下去,现在退出也来得及。家里那边,我去说。”
  舒瑶猛地抬头:“我不退出。”
  “那就别哭哭啼啼的。”舒岑收回手,插回裤袋。
  “画不好就多画,睡不好就想办法睡,压力大就找方式发泄。打电话跟我哭可以,但哭完了,该干嘛干嘛。”
  是啊,哭解决不了问题,焦虑只会让事情更糟。
  “嗯。”她小声应道,用袖子擦了擦脸。
  舒岑看着她又红又肿的眼睛,叹了口气,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管东西,递给她:“拿着。”
  是一支没拆封的眼药水,还有一小盒润喉糖。
  “眼睛肿成这样,明天怎么见人。”他别开视线,语气有点不自然。
  舒瑶接过,冰凉的塑料管握在手心,心里却暖得发烫。
  “谢谢哥。”她说。
  雨声渐歇,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。
  舒岑看了眼手机:“我得回去了,赶最后一班车。”
  “这么快……”舒瑶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。
  舒岑垂眸看着她的手,女孩的手指纤细,因为长期拿笔画画,指关节处有淡淡的茧。他反手握住,掌心温热,包裹住她微凉的手。
  “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。”他看着她,目光很深,“再让我发现你瘦了,或者半夜偷偷哭,我就……”
  “就怎样?”舒瑶仰头问。
  舒岑低头,凑近她耳边,压低声音:“就来这儿盯着你,直到你改掉这些破毛病为止。”
  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,舒瑶耳朵尖红了。
  他直起身,松开手:“走了。”
  “哥。”舒瑶叫住他,在他回头时,小声说,“路上小心。”
  舒岑点点头,转身下楼。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,渐行渐远。
  舒瑶站在原地,直到完全听不见声音,才慢慢走回画室。手里还握着他给的眼药水和润喉糖,奶茶杯也还是温的。
  那天晚上的速写课,她画得出奇顺畅。
  下课后,她回到宿舍,拆开那支眼药水。清凉的液体滴入眼眶,缓解了干涩和肿胀。她含着润喉糖,躺在床上,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夜雨声。
  手机震动,舒岑发来消息:“到了。”
  接着又是一条:“睡吧,别瞎想。”
  舒瑶回复了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,关掉手机屏幕。
  黑暗中,她睁着眼睛,心里那片荒芜的焦土,因为他的到来,仿佛被一场温润的夜雨悄然灌溉,生出了细微坚韧的绿意。
  后来她才知道,那天下午舒岑是翘了最后一节物理课赶来的。
  回程的公交因为大雨延误,他到家时已近晚上九点,被纪玉芳数落了一顿,说他都快高三了还乱跑。
  而舒瑶在集训的后半程,依然会遇到瓶颈,会焦虑,会失眠。
  她几乎成了画室里每天最后一个走的人,苦练速写动态、骨骼肌肉与人物比例。
  日子一天又一天,枯燥而又乏味。
  但每当她撑不下去的时候,就会想起那个雨天的午后,他湿漉漉地站在画室门口的样子。
  因为她知道,无论她画得好或不好,无论她走得多远或摔得多疼,哥哥都会一直在。
  对舒瑶来说,那就够了。
  学校实行月休制,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学生的自由假期。舒瑶在集训,几乎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。
  于是,舒岑便会转乘地铁去看她。
  越到最后的一个月,舒瑶几乎是数着手指头算见面的日子。她越来越想见到他。
  对于和哥哥见面这件事,她有戒断反应,胸口仿佛被硬生生抽走了一块,只剩下一颗鲜血淋漓微弱搏动着的心脏。
  她想,原来自己是会想他的。
  而那种情绪,叫做思念。